去应县木塔前我并不知道全貌,只知道是巧夺天工的塔,木质的结构、鲁班锁的构造。翻阅前人拍摄的照片,也只是褐色的一座塔,木建筑特有的灰调、岁月弥久显出沉重而衰老的样子。

而我终于亲眼望向了这座塔,那些沉重衰老的感受消弥。我感到震撼,却没有那种被高大建筑压迫的窒息感。精巧的结构并不像是炫技,更像是匠人向游者露出的温厚笑容。??

恰逢冬季,萧条的枝干与木塔倒显得相得益彰。奇的是应县内鸟雀不多见,也大都怕人,这里的生灵却叽叽喳喳的,绕塔盘旋、落地而栖的一群群,兴许是塔有灵气罢。
走近木塔,细细观看它的构造。木头是注定中庸的材料,而恰是这种秉性,最经得起搓磨,能承载榫卯的精巧。二者相辅相成,所以千次地震不倒,百次战火不覆。? ?
塔下百千斗拱,随八角结构缓缓展开,宛若盛开的莲。木塔内外悬匾五十二,最为古老的是金明昌五年当地小官王瓛所题“释迦塔”,史书上对他未曾着墨,但这三个字却永久地保存下来。辽被金所灭,曾经那样张扬喜战的游牧王朝,在中原大地上几乎销声匿迹,甚至鲜少出现在口耳相传中。这唯一留下的塔,却与金人题的匾相伴千年。? ?
走入木塔内部,最吸引我的是两侧的大幅壁画,画中人物是佛陀两弟子“阿难”“迦叶”,两位菩萨眉目庄严,神色柔和平静,脸部线条有南宋的严谨,又兼有辽的流畅苍劲,设色鲜丽而不浓重。
迈进门槛后,阳光洒在11米高的释迦牟尼木骨泥塑贴金像上,平添几分庄重,但即使没有阳光的加持,这尊我国现存最大的室内泥塑,也足以带来震撼。佛像右手一说损坏前为“说法印”,因为拇指微屈,二说为“施无畏说法印”,是给予众生安宁,显示佛法庄严;左手损坏前为“说法印”,现存为“予愿印”。佛像面容柔和,手指纤细,神色平静,佛像留须,是结合了辽朝特殊的契丹游牧民族文化特征。? ?
南北门两侧绘四天王像,皆是线条流畅爽利,表情精彩生动,兴许是在内部的原因,少有风吹日晒,色彩依旧丰富绚丽,以至于我们未走近时就猜测是不是色彩已经经历了后续修复。
佛祖莲花宝座下有八个力士,神态狰狞,猛地看去似乎与木塔内庄严平和的氛围格格不入。? ?
头顶则为一层的伞盖式藻井,虽没有光照,看得不甚明晰,但仍然可见木结构层层叠叠,红绿黄三种主色相得益彰,华美而不杂乱、对称而不呆板,同时也是我认为除却木塔外部斗拱,最能体现木塔精妙之处。
随着人流绕过佛像一周我们仍觉不够,踏出门槛时还意犹未尽,于是去而复返,重新绕了一圈,再仔细看了一遍生动的金刚、菩萨、供养人,以及由于自然和人为因素,被破坏的墙壁上漏出的地仗层。只可惜内部不允许拍照,只能用深深的看几眼作罢。? ?
听见有人讨论,这么大的佛像,是先有塔还是先有佛,我也觉得奇特,在网络上搜索无果,兴许这里的秘密只有辽朝人能知道,而答案也与他们一样,不留下一笔一墨。
上世纪的乡绅拆掉了木塔的夹泥层,在毁掉了相当一部分壁画的同时,也使木塔变得脆弱不堪。木塔岌岌可危,一如它面对着战乱中不起眼的、飞过的火星,战火过后,塔身留下大小弹孔,但得以保全,不知这一次度过劫难的代价,是否是倾覆。
惜别木塔,我深深回望木塔倾斜的身影。它并无神话与歌谣傍身,看似缄默不语,细细听来却是千年风雨后,多少磨折中,它一身敦厚的木,矗立着便有的振聋发聩的声。我转身如同诀别,感慨自己幸于木塔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时与它结识,又祈愿它会永远平静地守候着这座城。这下倒是真切地感同身受梁思成先生所言“临走真是不放心,生怕一别即永诀。”? ?

(中央美术学院修复学院2023级? ??韩缘喆)